作者:习 习
去年冬末和今年初夏,我两次往返于兰州和海口。兰海高速公路全长2650公里,从兰州到海口,途经陇南、广元、南充、武胜、重庆等地后,再行进1000多公里,到达海口。我每次都落脚重庆,从兰州到这里大约两天行程。也就是说,大约两天,我就从西北到达了约1000公里开外的南方。
(资料图片)
时空的飞速转换,很容易让人恍惚。比如迎面看到横立在空中的桥,桥上的车辆无声地相向而行,仿佛正驶向不同的时空。周遭的景色一再强调着时序和地域的变化,成群的隧道让人想到视野难以企及全貌的巨大山脉。
在我眼里,白龙江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的分界。我曾几次去看白龙江的源头,怀着对大自然深深的好奇。在陇南,白龙江后浪推前浪,但在川甘交界处的郎木寺镇,它的源头安静细小,在高耸的巨石间,在清澈宁静的一汪水中,水泡汩汩涌出,那是正孕育着的白龙江,多么神奇!不出几里地,从那里流出的细弱的水,已活泼成一条清澈的小溪。我还记得,一个藏族妇人,在小溪似的白龙江里清洗从地里刚刚拔出的红皮萝卜。
去年冬末,向南方行驶,穿过巨大的秦岭山系,蓦然看到,春天在那边早蔓延开了,而北方大地,还在沉睡。在这条长长的公路上,甘肃的陇南过渡着北方和南方。这个初夏,再次南行时,选择在陇南的宕昌休息,进入街市,路边的树上,浓艳袅娜的花朵开得纷纷攘攘,风吹过,粉色的花瓣也飘洒得纷纷攘攘,地上,成堆的花瓣跟着风跑,梦幻一般。问当地人是什么花,说是山樱花。但此时的兰州,四季中第一批要开的花朵,比如常见的碧桃和连翘,还在含苞。
到武都市区,盘桓一圈。山高得惊人,和公路切近得惊人。我知道虽然山下淌着白龙江,但山的高处,很多地方徒然地干涸着。从地形来看,武都很像缩小版的兰州,但比兰州更逼仄。河两岸高处的干涸也相似。晨光里,高山上一块块村落画片一样近在眼前,叫人震撼。这里土质薄瘠,但适合生长油橄榄。绿色中的橄榄绿一眼就可识得,风翻过叶片,能看到背面淡淡的银色,像蒙着一层发亮的绒毛。
继续南行,到重庆,天地已换。我的园子里,花木们开始换起新装,阳光撒开的时候,能清晰地看到一个新季节在悄然登场。冬天来时,这里的蜡梅正开,香味幽深,我摘了几朵,闻了又闻。我懒懒地在园子里铲过几锨,只想把土地平整一下,长时间不在那里,也未想着规划它的样子。但初夏来时,吓了一跳,园子里长满植物,叫人讶异的是,竟分门别类地一片一片,仿佛人工栽植。有着柔曼翠绿的三角叶片的杠板归占领了一方花池,另一侧花池里的蒲儿根和红花酢浆草开着黄花和粉花。地上两米见方的一块园子是我想象中的菜地,里面也各据一方蓬勃着香味浓郁的白花小蜡和瘦高的接骨木。在西北,我的窗外,从没有这么多的植物邻居。园子的一角,有棵瘦高的歪身子的不知名的树,邻人说,可以换一棵长相周正的树,但我颇喜欢它,它歪着身子往高处长,有点儿像堂吉诃德,竭力又有点儿悲壮;它的桑丘·潘沙——一棵和它一个品种的树,个子要矮一些,站在园外,和它隔着一道栅栏。
去年冬末,当我带着一身南方的植物香气,在高速公路上回返西北时,那些我平生熟悉的景色又渐渐进入视野,仿佛我正朝时间的相反方向或者时间的内里行驶。那天是正月十七,想住宿岷县,进到县城,火树银花,一片辉煌,竟找不到一家有空床的宾馆。问当地人缘由,说是在过“黑十七”,当地历史悠久的一个节日。周边的人涌进县城,人们要彻夜不眠地游玩。说话间,落起了雪,人们在雪花里显得越加欢喜。没有打尖落脚的地方,我只好迎着相向而来的熙熙攘攘的车流出城。这个曾经的少数民族聚集的边地,仿佛在过《诗经》时代的节日。
这可是甘肃刚刚过完春节的样子。同一时间的重庆,正花木葳蕤。
大瓣大瓣的雪花在夜色里飞舞,像时空之轴上的盛典。在100多公里中迎着雪花,来到渭源住宿。转眼又回到了黄河流域。渭源,渭河发源的地方;渭河,黄河的一条主要支流。一夜过去,拉开窗帘,天地间白茫茫一片。
初夏,再次回归甘肃时,难以描述的嫩绿正在山野间一片片点染。那几乎是我看到的世界上最美好最叫人心动的颜色,带着无尽的时光况味和大西北的春天赐予人的年复一年的感动。听说有些人对色彩的辨识力高于常人。这个时节的西北,如果上帝给我一双这样的好眼睛,在单调萧瑟的长冬后,我将发现春天带给大地多少种微妙的色调!
回归兰州,黄河边的丁香开得正好,河水汤汤。一年里,大自然万物登场的序幕已经拉开。此时,近1000公里外重庆的那个花园,杠板归和接骨木马上就要结出果实了,果实落进地里,第二年它们又会在自己的小领地里生长起来。是的,在这种境况下,我常常辨不清是我在飞驰,还是大地在飞驰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3年07月28日 15版)